包融媒

官方移动发布平台

听新闻

晚明旅游书籍中的西湖名胜图像考析

包融媒

2025-05-25 08:53




晚明旅游书籍中的西湖名胜图像考析
毛茸茸


杭州西湖,自宋代以来便是知名的旅游胜地,到了晚明时期,更是湖舟如凫、游人如蚁,张岱直言:“西湖七月半,一无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”大众旅游之风的盛行不断推动着当地旅游产业的发展,精英化的“炫耀式消费”受到了空前的挑战。其间,旅游书籍的刊售与普及令越来越多的“都城士女”成为潜在的旅游消费者。



在这样的背景下,万历三十八年(公元1610年)前后,杭州书坊夷白堂的经营者杨尔曾“宏搜天下山川图说”,“考证志书,搜罗文集”,延请杭州画师陈一贯绘图、新安刻工汪忠信精镌,刊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十卷。这部规模宏大的旅游书,内容广涉南北名胜,且绘图“笔笔传神”、镌刻“刀刀得法”,“首标华夷之巨畛,指掌五岳之真形”,“绝不是凭空所能刻画出来的”,因此,已有学者对其图文内容的来源进行了细致的考察。其中,与杭州西湖相关的部分尤值得关注。



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卷三为《西湖图说》,附有《湖山一览图》(即西湖全景图)及七幅分景图:《昭庆大佛图》《孤山六桥图》《岳武穆王墓图》《灵隐天竺图》《烟霞龙井图》《净慈虎跑图》《钱塘江图》,皆双面连式,以文字标明各景点位置。《西湖图说》后则为《词咏西湖十景》,一景一叶,前图后词。《西湖图说》简述西湖历史沿革,并分南、北两线依次介绍环湖名胜,北线自钱塘门至灵隐,南线从清波门至五云山,图文相应,便于读者按图索骥。卷四《吴山图说》附《吴山诸庙图》(双面连式),另有《咏钱塘十胜、五云六景》,形式与《词咏西湖十景》相同。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,杨尔曾对西湖周边和吴山的景点自然非常熟悉,但要将这些散布的景点组织起来并绘制成图却并非易事,彼时早已广泛流传的《西湖游览志》便成了《新镌海内奇观》的参考书之一。

《今朝西湖图》(局部),《西湖游览志》



嘉靖二十六年(公元1547年)刊本,叶十二



中国国家图书馆藏(书号:13761)

一、《西湖游览志》与《新镌海内奇观》所刊西湖名胜图像之比较



王雨谦为张岱《西湖梦寻》写序时直言,“田叔禾之作《西湖志》,志都城、志大内、志市井里坊、志人物流寓、志士女游观,无所不志,而西湖之景物反多遗漏”,故需由张陶庵“使旧日之西湖于纸上活现”。田叔禾,即田汝成,钱塘人,嘉靖五年(公元1526)进士,历官广东、贵州、福建等地,“归田后盘桓湖山,穷浙西诸名胜,撰西湖游览志,并见称于时”。所谓《西湖志》,即《西湖游览志》,因感“海内名山,率皆有志,而西湖独无,讵非阙典”,田汝成“细集见闻,再证履讨”,“叙列山川,附以胜迹”,成《西湖游览志》二十四卷,总叙西湖概况后,首推“孤山三堤胜迹”,铺陈南山、北山各景;又以《南山城内胜迹》为题,介绍吴山及周边景观;再将南山、北山之城内、外胜迹依城、衢巷河桥、官署、祠庙、道院、佛刹之序依次罗列出来;后以《浙江胜迹》作为终篇。此外,“裁剪之遗,兼收并蓄,分门汇种”,集二十六卷《西湖游览志余》编纂古今西湖文献与掌故逸闻。因田汝成在《西湖游览志叙》中提到,此书得到了时任杭州知府严宽及其他官员的大力支持,故嘉靖二十六年(公元1547年)的初刊本也常被称为“严宽本”。



《西湖游览志》《西湖游览志余》“因名胜而附以事迹,鸿纤巨细,一一兼该,非惟可广见闻,并可以考文献,其体在地志、杂史之间”,颇受后人推崇。田汝成以区域划分景点、以景名作为条目的编辑方法影响了不少后继者,即使是百余年后成书的《西湖梦寻》,也在体例上难脱其制。同样的,《新镌海内奇观》中的《西湖图说》和《吴山图说》在编排次序和叙述方式上可谓承袭田志,显然带有导览的功能,但是,严宽本《西湖游览志》所附图像数量不多,仅在卷首《西湖游览志叙》后载《宋朝京城图》(一叶)、《宋朝西湖图》(五叶)、《宋朝浙江图》(二叶)、《今朝郡城图》(二叶)和《今朝西湖图》(四叶),且质量粗劣,与《新镌海内奇观》的巧心精刻不可同日而语。当我们将目光投向七十余年后的《西湖游览志》重刻本时,情况则大为不同。



相较于严宽本及其后的两个重修本,万历四十七年(公元1619)前后的商氏重刻本传世最多、流传最广、版本情况最复杂,且增补内容繁多,反映了当时景观及人事的新变化。现以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两个版本做简要说明。



版本一:官方著录为商浚瑞莲堂本(书号:12170),十行二十一字,白口,四周单边。以钱唐田汝成撰《西湖游览志叙》、商维浚《西湖新志序》开篇,《图次》后接双面连式《宋朝京城图》、武林郭之屏写双面连式《湖山一览图》,后有《昭庆大佛图》《孤山六桥图》《岳武穆墓图》《灵隐天竺图》《烟霞龙井图》《净慈虎跑图》《浙江潮图》《吴山诸庙图》《浙江省城图》,皆双面连式;另有《西湖十景》,一景一叶,前图后词。正文卷次内容同严宽本,署“钱唐田汝成辑撰,会稽商浚重校”。



版本二:官方著录为商维浚继锦堂本(书号:15757,郑振铎旧藏),十行二十一字,白口,四周单边。较版本一,缺《西湖新志序》,图同。正文署“钱唐田汝成辑撰,会稽商维浚重订”。



对比以上两个版本,我们可以看到两处明显的差异:



一、商浚与商维浚。两个版本一致处是:《西湖新志序》文后署“万历岁次己未仲夏上浣会稽商维浚景哲父书于西湖之楼外楼”,钤“商维浚印”“景哲父印”;《宋朝京城图》署“会稽商浚题并隶”;《浙江省城图》署“商浚题”,钤“商浚”“半野堂”印;卷三记“楼外楼”为“会稽半野商公别墅”。结合题署与印章,现一般认为商维浚与商浚为同一人,是居于西湖楼外楼的会稽人,字景哲,堂号半野。然而,有趣的是,两个版本中的一处细节有所不同:版本一《西湖十景》之“花港观鱼”页附词署“商浚”,钤印“景哲”;版本二同页署“商维浚”,印同。这与其各自的正文署名情况一致。因此,我们可以判断,商氏重刻本在多次刊印或板片流转的过程中,必然经历了小幅的挖改与修订。



二、瑞莲堂与继锦堂。版本一被称为“瑞莲堂本”,是因为在其版心多次出现了“瑞莲堂”字样。版本二未标明书坊,但就版本情况看,应与浙江图书馆藏本相同。浙图本(书号:善002033)扉页题“新增西湖游览志”,“商衙继锦堂藏板”,下有朱印“武林读书坊藏板记”。商衙继锦堂很可能就是商维浚经营的书坊,至于武林读书坊,我们则能在国家图书馆藏的另一版本中找到蛛丝马迹。在国图著录为“西湖游览志”的善本中,有一部比较特别,扉页题为“重刻西湖志全集”,下有“读书坊藏板”字样,其版与继锦堂本相同。因此,我们可以推测,这部所谓的“西湖志全集”(书号:地727.24/43.75)与浙图的“新增本”都是以商氏继锦堂本为底本,由读书坊改头换面后,以新书之名重新进入市场的。

《孤山六桥图》(局部),《西湖游览志》



万历四十七年(公元1619年)继锦堂刊本,叶十一



浙江图书馆藏(书号:善002033)



综上所述,万历商氏重刻本《西湖游览志》以“今日之志,志今日之湖”,强调内容上的与时俱进;不同书坊反复翻印的事实足以说明该书具有较高的市场价值。或许,商业上的考量是商氏重刻本增添大量图像的直接原因,毕竟生动的图像更能激起普通读者的旅游冲动,也更具有导览的实用性。



就西湖名胜图而言,严宽本仅有《宋朝西湖图》《今朝西湖图》两幅;而商氏重刻本除全景图《湖山一览图》外,还有《昭庆大佛图》等六幅区域景点图以及一叶一景的《西湖十景图》,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有显著的提升。我们以“六桥”为例,《今朝西湖图》标明各桥名称,以示意位置为主,景物描绘极其草率;而商氏重刻本有《孤山六桥图》一幅,虽未指明六桥名称,却能看到更具体细腻的刻画:一株桃树一株柳的景观,对谈、策马、泛舟的人物均融入景中。从严宽本的重“志”到商氏重刻本的重“游”,图像呈现出了不容忽视的转变。



当然,这样的转变并不是个例。我们将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卷三的西湖名胜图像与商氏重刻本《西湖游览志》做对比,就会发现二者之间的关联。



首先,从形式和内容上看,二书都有一幅西湖全景图,名“湖山一览图”;后有六幅区域景点图,名称、排序完全一致,且均为双面连式。西湖十景图像均为前图后词形式,《西湖游览志》刻有题名与作者,《新镌海内奇观》省去。



其次,在构图上,二书的图像颇为相似。此处,我们再以《孤山六桥图》为例,二者整体上的一致性显而易见。相比《新镌海内奇观》,《西湖游览志》的图像风格更加简练,却不忘在孙忠烈祠旁加入商氏在杭州的别墅楼外楼,可谓“用心良苦”。细节处,二者的取景视角、空间关系、人物的位置和动态都基本相同,只在游船的形制、建筑物的构造上略有差别。当我们截取《新镌海内奇观》“六桥”的局部时,便又看到了策马而行的旅人,只不过这回他骑的是黑马罢了。不过,两书的西湖十景图像则面貌互异。以“柳浪闻莺”一景为例,二者均以莫璠词配图,但画面却各有千秋。《新镌海内奇观》以高视角展现远山近树,将垂柳融入湖面,以人物渲染“莺啼缓缓”的热闹气氛,用中景的高阁佳人、近景的花骢呼应词意;《西湖游览志》则将视角降低,着重描绘“万缕垂杨,汹似波纹乱”的动感。



可以说,相近时期、同在杭州刊印行销的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和《西湖游览志》的相似并不是偶然的,雷同的图像虽出自不同的画家、刻工之手,却反映出书坊间相互借鉴,甚至抄袭的现象。商业书坊的刻书反映着市场的需求,杨尔曾和商维浚对于旅游题材不约而同的选择,充分说明了旅游书籍拥有着广泛的读者群,其传播力与影响力远胜于士大夫所写的游记或志书。同时,士大夫们不得不极力强调自己的独特品位,选择冷门的出游时节或地点,欲与“俗士”拉开差距。于是,旅游的雅俗之争无可避免,而西湖更是其中的焦点。随着不同阶层的游客纷纷加入旅游活动中,无论是具有写实意味的景点图还是附庸风雅的诗意图,图像在旅游书籍中逐渐占据了重要的地位。

《西湖游览志》之《孤山六桥图》



万历四十七年继锦堂刊本,叶十一、十二



浙江图书馆藏(书号:善002033)



二、《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》之西湖名胜图像



无独有偶,除了杨尔曾,杭州人高应科(字志贤,号玉阳,又号武林山人)也将目光落在旅游书籍的编辑出版上,几乎在《新镌海内奇观》成书的同时,《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》(下文简称为《西湖便览》)以更贴近市场、聚焦当世之西湖的姿态问世了。现藏于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武林在兹堂本存有一页完整的牌记,上题“高玉阳先生辑西湖志”,小字“武林在兹堂主人漫识”:“西湖名胜甲于天下,向有学宪叔禾田公志书,世远事殊,名实多舛。仁邑玉阳高先生性持风教,情娱山水,历涉之暇,考校详明,辑成便览一书。展卷而观,了如指掌,诚胜游之一助云。”另有朱印三种:“画图便览”“寰宇奇观”“内附名贤题咏”。仅据此,该书的特性已十分明晰:一、《西湖游览志》年代久远,不能反映今日之西湖的全貌,而《西湖便览》更能反映现实状况;二、既为“便览”,则条目更为清晰,助旅游之便;三、图画与名贤题咏也是卖点。高应科“取前志而略之,以今时所关重者再为参补”,一再突出“便览”二字。又在《凡例》中指出田志图像“紊乱无序,使游览者罔知次第”,《西湖便览》则“按地为图,则湖山诸胜一览辄尽,即踪迹未遍者,而目中恍然已得湖山趣矣”,强调图像的完备。



从内容上看,《西湖便览》仍未跳脱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》的基本架构,将西湖分成南北区划,兼及吴山,罗列重要景点,薄古重今,并附诗词。图像方面,较《西湖游览志》初刊本,《西湖便览》大幅增添西湖名胜图,除全景式《湖山一览图》(双面连式)外,还有《孤山六桥图》《昭庆大佛图》《岳王坟庙图》《灵隐天竺图》《烟霞龙井图》《净寺虎跑图(目录名为“净慈虎跑图”)》《浙江看潮图》《吴山十庙图》八幅分区图,但限于“便览”的篇幅,仅《孤山六桥图》为双面连式,其余各图均是单页,且于卷一《西湖总叙略》后汇编历代名贤吟咏,未将西湖十景单列配图。



当我们将《西湖便览》中的西湖名胜图像与《新镌海内奇观》、商氏重刻本《西湖游览志》相对照时,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关联。首先是选景的高度一致,均以《湖山一览图》作为总览,其后以八幅分区图展现著名景点并用文字标明位置。其次是构图的相像,再以《孤山六桥图》为例,三者风格上的差异无法掩盖其结构的相似性,特别是当我们将“六桥”的局部放在一起观察时,策马的旅人、湖堤上对弈的游人,几乎如出一辙。更为关键的是,《西湖便览》虽缩减了图像篇幅,《昭庆大佛图》等七幅不如《新镌海内奇观》所含景点全面完整,但三书均细致具体地描绘了人物的活动,凸显了旅游之乐。



由于雕版在各书坊间流变,以某一原版为基础,增添页数或雕新版重刊的情况在明代的图书市场极为常见,要完全辨明书籍的出版时间实属不易。因此,我们很难断定《新镌海内奇观》《西湖便览》以及重刻本《西湖游览志》的付梓孰先孰后,但可以肯定的是,彼时旅游书籍中的西湖名胜图像已形成了一套基本的范式,且得到了市场的认可。

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卷三《孤山六桥图》



万历三十八年夷白堂刊本,叶三、四



〔美〕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(书号:T 3041 4218)



结论



作为西湖旅游书籍的标杆,《西湖游览志》从严宽本到商氏重修本经历了数次改订,从带有官方背景到加入市场竞争,图像的增加是其中最显著的特点。诚然,这样的变化并非一夕而就,杨尔曾夷白堂所刊《新镌海内奇观》囊括四海,在家乡杭州着墨甚多,虽叙事框架仍依循《西湖游览志》,但其精制的图像却成为后世西湖旅游书的典范。



蓬勃发展的旅游产业令杭州的刻书者们无法忽视市场的需求,为了让旅游书更便于携带,《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》修整条目、减少文字,成为游客观景时的参考指南。文字轻简易读,又附翔实图像,没有深厚文学修养的大众读者亦可使用,这是万历后期西湖旅游书籍的共同特征,其背后的推手是丰厚的商业利益。如此一来,迅速抢占市场,甚至引领潮流是刻书者的第一要务,内容的陈陈相因、图像的大同小异便不足为奇,倏忽间,田汝成“志”西湖的希冀已被蜂拥而至的“游”所席卷。

《西湖志摘粹补遗奚囊便览》牌记



万历三十二年(公元1604年)



武林在兹堂刊本



(书号:007760868-2)



〔美〕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



作者为浙江科技学院艺术设计学院讲师


(来源:北京画院)

(编辑:吴存德;校对:霍晓霞;一读:张飞;一审:张燕青;二审:贾星慧;三审:王睿)

留个言再走呗...

137

相关资讯